沈阳书法家旧事 沈延毅和他的弟子们

　　从书法宗师、沈阳市文史馆老馆长沈延毅，到他的弟子哲成、宋慧莹，到哲成的弟子卢林，这是一个有关书法师门的故事，更是一个情感真挚传承的故事。

　　一篇文字，无力铺叙沈老与一众弟子、再传弟子的师门全貌，只想讲一些有趣的掌故，感人的旧事。

　　忆昔沈公：

　　名士风骨严慈相济

　　今年2月21日的一次收徒仪式上，哲成对弟子和学生们说了一番话：“我一直要求你们，都要争取超过我。可是有人反问了：‘你自己不是还没超过沈老呢吗？凭什么又来要求我们？’但我说，一个师门里，人的造诣有高低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：书法，我们不能仅仅把它当成生命，更应该把它认作使命，毕生求索，不断进步，没有止境，没有结束。”

　　生于1939年的哲成，如今仍每天早7时即到工作室练字写字，坚持4个小时，不避寒暑，按他自己话说就是笨鸟先飞。“我为什么赶不上沈老？沈老是天纵英才，不仅是书法天才，他又是诗词大家。他的诗书功力深不可测。他是得道高僧，我仅仅是他身边一个小沙弥。”

　　哲成轻轻说道，仿佛眼前又是当年情形，“他一辈子童心不泯，老了还是老小孩。人前不会掩饰自己，处世不会趋炎附势，讲话不会字斟句酌。他特别善良，心肠软，有的人来求字，说自己条件不好，拎来二斤苹果，他也给写了……”

　　1959年，原名姚志忠的哲成结识沈延毅，1966年正式拜师入室。

　　哲成回忆说：“我原本是工厂的工人，家庭中也并无书法渊源，就是爱好写字。由于爱好写字，在工厂兼做工会委员，业余时间出版报、写标语。好像是1959年的夏天，我们厂的工会主席送我一张听书法讲座的票。”就是这张普普通通的票，开启了他与沈延毅相识的机缘。

　　沈延毅当时56岁，是沈阳市文史馆的馆长。

　　讲座中，当时已是北碑大家的沈延毅才学渊博，器宇轩昂，话锋犀利，侃侃而谈中，有些碑帖的名称、术语、词汇，小青年姚志忠从未听过，“讲座结束后，我非常激动，到沈老身边求教。”沈延毅体恤后生求学之惑，带着浓浓的辽南口音说了一句至今仍令哲成难忘的话，“小伙子，只要肯学，孜孜不倦数十年，肯定有所成就！”

　　1966年，“文革”来袭，作为沈阳文书馆馆长的沈延毅当然也难逃噩运：被赶出了文史馆小楼，无处容身，无奈躲进不满十平米的文史馆收发室一隅。时值冬季，小屋四壁挂霜，八面透风。家里也是门可罗雀。

　　哲成、宋慧莹等几个小青年心疼老师，“见恩师如此磨难，冬季来临，我就利用当时在园林处工作之便，弄了一车木头，与师兄弟们劈成劈材，送到沈老住所，还帮他打煤坯。与我同时经常去沈老处的还有宋慧莹、戴尔忠、程与天等。”

　　沈延毅当时囊饥学饱、体廋才肥，满腹经纶无处发泄，见他们来，十分高兴。弟子们除照顾沈延毅的生活，也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求教书法的机缘，每每粗茶谈饭(比如高粱米水饭拌茄子)之后，高大的沈延毅盘坐说“书”，弟子们侧听于旁，“就是在那段时日，秦篆汉隶、钟张二王、六朝碑版、摩崖帛书……沈老口若悬河，山呼海啸般滔滔不绝，听来一如醍醐灌顶，茅塞顿开。”哲成、宋慧莹至今都很怀念那段时光。

　　1970年，沈延毅又被通知下放到辽中县冷子堡。

　　哲成回忆这段日子，不胜感慨：“沈老那时把我们就当做他自己的孩子那样，我们也把他看作长辈，关系早超出了平常范围的师生关系了。当沈老赴辽中离开我们的那段时日，我们就好像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一样，欲哭无泪，惆怅万千，徘徊迷茫，魂不守舍。每天都是在盼望和等待中度过。”

　　宋慧莹当时还没上班，陪着老师到了冷子堡，照料他的生活，包括做被面等等，“他个子高，一米九三，又是高度近视，很多活儿我们帮他干干，比如捡粪什么的。”

　　那年初冬，沈延毅回沈一次，哲成得知消息，便和程与天一起，在当时的“沈河饭店”，请老师吃了一顿好的，啥算好的？有酒有菜就算好的了，那天，初雪，“虽然我和程与天是沈老的学生、晚辈，可沈老一如与久别故人相遇一样，席间阔谈诗书画艺，感慨万千。饭后，沈老又到我家，索纸笔赋诗：两生招饮谈三绝，六出初飞又一年。如此深情如此酒，不堪万感寄樽前。”

　　沈延毅那个年代的人，一般都是初学颜真卿，在其父沈庆飏的指导下以唐碑为楷模，深得其精髓，继而学李北海、何绍基。哲成说，“沈老少年时期，时值康有为寓居大连，在其父执领下，有幸见过康有为，并有过面聆就教的机缘。康有为的书学思想肯定对少年沈老产生过重要影响，康著的《广艺舟双楫》中对魏碑的推崇和描述，也影响着沈老的书法审美取向。因而后来他有诗追忆这段机缘：启悟多端信有因，高山仰止喜书绅。童年十日前尘梦，沓渚楼头拜圣人。”

　　沈延毅有诗云：“书法固求精，书中贵有我。临池大半生，至今未觉可。”他晚年还四处打听在哪里能讨到李北海的《云麾将军李秀碑》，还特地强调：是“肥本”的！

　　沈延毅不仅自己在书坛上独树一帜，还非常注重提携、培养后学，他有句口头禅就是：“火尽待薪传。”

　　“文革”结束，沈延毅落实政策回沈后，更加时刻关心辽沈地区的书法事业，“当时我和孙德州先生在沈河区文化馆组织书法活动小组，沈老多次为活动组成员讲授书法。1982年在开全国书法数人联展先河的辽沈地区的‘九畹书法展’中的九人几乎都得到过沈老的教诲。我本人更独有一份殊荣，就是沈老赐我笔名为‘哲成’。他学识渊博，随口化出《诗经》中“哲夫成城”之句，赐名于我，使我得到极大的鞭策。”

　　哲成回忆，沈老曾吩咐他：“你给我写魏碑！”哲成回家战战兢兢，规规矩矩写了数月，拿到沈老处，沈老看了，一顿数落；回去再写数月，又拿到沈老处，这回没骂；再写数月，这回沈老说了：“有点模样了。”于是沈老临池亲自给示范怎么写。

　　这中间是哲成两年的苦练揣摩。

　　沈老晚年，一大爱好是煲电话粥，常打市文联电话“26119”，跟哲成、宋慧莹等弟子们聊这聊那，一回至少40分钟。师门之间，共过患难，所以相依为命，每天没见面、没听着动静就想。

　　哲成后来在市文联书法家协会做秘书长工作，常常念及“火尽待薪传”这句话，注重培养书法新人。

　　哲成说，沈老当年对他的要求，就是他如今对弟子的要求，“一曝十寒的人，就是最基本的基本功都练不到位，怎么能成为我的弟子呢？我收不收弟子，主要在于他们自己努力与否。”

　　2011年，哲成带着卢林等弟子到盖县为沈老扫墓，哲成思念恩师点点滴滴，不禁泪洒墓前。

　　铭记师徒情深：

　　面条里添给我一个鸡蛋

　　今年56岁的卢林是哲成的大弟子。1975年，还是中学生的卢林，第一次见到了个子高高的姚老师。

　　卢林说，“我小时候是学委，学习好，但钢笔字不好，曾被一个老师奚落，那时十四五岁吧。我为了争气，暑假在家练毛笔字，临胡考先生的那本正楷字帖。”开学之后，卢林写的板书板报“视效”进步显著，自以为有了小成，有了进一步学古法的心意。他回忆：“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，姚老师他们办了个书法展，我也去看了，并通过父亲的朋友，托到杨仁恺先生为我介绍到了姚老师他们的书法班。”

　　书法班的几位老师，看了卢林写的字，为了鼓励他，都说“很好”“不错”，但是，善于观察、脑子转得快的小卢林发现，“唯独姚老师不动声色，欲言又止。我当时就觉得这里边有说道，以后再拿字过来，专给姚老师看，他不开口则已，一旦开口评说，我必有所获。”后来又一个周五晚上，卢林又拿出自己的一大摞字来，给姚老师看，后者见他执著，不忍看他走弯路，于是开口说：“书法太深奥了，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。这样吧，周六晚上你到我家来吧。”

　　这句话在少年卢林耳中，宛如孙悟空的脑袋被须菩提祖师拍了那三下一样，登时令他窃喜万端。盼到周六晚上，他如约来到小南二粮站那个院的姚老师家，一看，傻了！就像阿拉丁进了藏宝宫殿一样：各种碑帖铺天盖地，涌入眼帘；各种明清原拓碑刻石，墨气淋漓，古意盎然。墨汁装了满满两大暖瓶。卢林一下明白了书法中人是如何一个活法。

　　卢林说，“我非常幸运，学书法的起步时期就直登堂奥。”遵师指点，他从临唐欧阳询《九成宫醴泉铭》入手，姚老师要求非常严格，要做到一丝不差。临欧体三年之后，为了增加字的灵活性，哲成又指导他接触北魏碑刻、墓志，如《石门铭》《龙门十二品》《张猛龙碑》《张黑女墓志》等。

　　由楷书入行书，转化关系必须理清，火候也极关键。禅宗悟道，有“啐啄同时”之说，“啐”指小鸡崽在蛋壳里孵化成之后，用嘴从里往外磕，“啄”指母鸡从外向里磕，两者必得同时，磕早了小鸡夭折，晚了就会憋死壳中。这个说法的寓意是：为修行者指点迷津，要把握火候，恰到好处。“姚老师当时拿出自己收藏的唐李北海《麓山寺碑》原拓本，让我拿回家临习，此碑是以行书笔意书碑的代表作。我在有了一定魏碑基础之上，再写此碑，自是得心应手。”

　　卢林说，真正的师徒之间，传授书艺，九成是情感，一成才是书艺。

　　什么样的情感？就是亲人一样的情感，是互相惦记着冷热，“我入室的时候年纪小，还在长身体。那时大家生活条件都很困难，我们几个孩子辈的，干脆就把老师家当成自己长辈的家。一次到我老师家蹭饭，记得吃的是面条，师母偷偷在我面条里下了一个鸡蛋，吃着吃着，师父看见了，还假装挑她的理：我这碗里咋没鸡蛋？”卢林回忆，姚老师自己经常帮助经济困难的弟子，还号召家境好的师兄弟也加以援手。

　　哲成的弟子很多，自称“哲成老师的学生”的人也有很多。对此卢林这样理解：“这与姚老师的性格有关，他开明大气，看人不分背景，只看书艺。所以他的弟子，社会层面非常广，做什么的都有。”

　　沈延毅、哲成常对弟子说：不许写我的字！就是怕他们迷信师长，误入歧途，无法养成自己独到的东西。同时，师门风格是很开放的，鼓励弟子门人博采众长。上世纪70年代，有个周六下午，卢林到哲成家，一进屋，见到一位老者坐在床边，衣着虽旧，却干净，长髯飘胸，器宇不凡。报名才知，此人正是爱新觉罗·庆厚。庆厚早年亲眼见过宫廷大量收藏且自己也收藏甚丰。晚年他常到哲成家谈文论书。那日庆厚看了卢林的字，让他把食指伸出来，用自己的手以卢林食指为笔管，模拟执笔，以五指用不同方向、不同力度，传递到卢林的食指上。然后又让卢林向上亮出掌心，以掌心为纸，在上面书写点划，让卢林感觉一划之间力道的不同——卢林就这样见识了学书的“指传肤授”。

　　1978年，卢林在沈河区文化馆帮忙装裱书法参展作品，刚从辽中冷子堡落实政策回沈的沈老，一次要到文化馆写字，哲成吩咐卢林当一下书童，给沈老研墨，卢林涤砚注水，重按轻转，用几个小时，把墨研得黑中透出蓝光(研墨到极处的效果)，沈老蘸着此墨，以四条屏的形式写下了周总理“萍水相逢亦前缘”名篇，这四条屏堪称沈老中后期书法代表作之一。

　　嗣后沈老余兴未尽，又给卢林写了“业精于勤”四字，卢林至今珍藏，以之揣摩自勉。

　　四字之间，气象正大，沈老的名士风采，姚老师的深情栽植，一幕幕都鲜活地再现。